在政府拆迁队来之前,一些相对富庶的人家已经急不可耐地自己雇人将房子拆了,以求早早获批新房地基,旧房拆下的钢筋、铝合金等材料还能卖点小钱。原本静谧的小村庄现在到处散落着断壁残垣,简单清扫过的水泥路面上依旧布满碎沙石,混着玻璃渣,一下雨便泥泞坑洼。
半数多的人家则静静等待政府拆迁队的到来,在这村里可能还能住一个月,两个月,半年……不知道,上头从不提前给个确信。说是静静等待,其实也不对,至少外婆内心没那么平静。外公自打一年前开始卧床不起,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,吃喝拉撒全靠外婆一人照料。外婆每天都愁,如果房子拆了,要去哪里住啊?儿子在城里的公寓里没有空余的房间,又没有房主愿意租房给高龄失能老人。听村干部说,政府会给80岁以上的老人免费提供一间临时活动板房,带轮子的,有窗户,能装空调。但那样的铁皮板房,冬冷夏热,外公这身子能扛得住吗?
外婆很喜欢家门口的大池塘,村里人给它取了一个简单而亲切的名字——门前塘。
在江浙农村里,池塘是几乎每个村必备的。对村民们来说,它不仅拥有不可或缺的功能性,涮洗、灌溉、灭火、调节气候…kaiyun官方网站 开云平台…还是村落里自然形成的社交中心。
村民们纷纷结束工作或是干完农活回家,孩子们也放了暑假。孩子、男人、甚至连小土狗们都纷纷扎进塘里嬉笑打闹。女人们则在塘边的石阶上一边洗衣洗菜,一边大声聊着家常。五六点钟,村里的大广播播放着新闻和音乐。广播声和着喧闹的人声,在池面上随着夕阳下的金色涟漪一圈圈晕开去。
天色更暗一些了。湿漉漉的人儿从池塘里爬上来,不等擦干身子就一溜烟跑回家,不一会儿就又端着饭碗走到池塘边和大伙儿边唠嗑边吃饭。外公就总是喜欢在池塘边吃饭,他偏偏不喜欢坐在家里的饭桌上吃。纵使有家庭聚餐,他也总是坐不住,夹点菜就起身出门吃,或是蹲着,或是坐在塘边的石板凳上吃。吃剩的骨头就随地丢给屁颠屁颠跟在后头的小土狗吃。
夜色降临,池塘边路口的白炽小灯亮了起来,悠悠地照着池面。灯光不那么亮堂,仅能供路人看清脚下的路。好在夜色并没有被灯光刺穿,抬头还能清晰地看见星辰明月。墨黑色池面上倒映着村里的房子和灯光,不时有鱼儿吐个泡泡,水面上绽开一圈圈银白的涟漪。人们吃完晚餐也会来池塘边纳凉边拉家常。再闷热的夏日,池塘边总能有点风。对农村人来说,自然风吹着总比电风扇和空调更舒服些。
外婆总说,在池塘里洗衣服、洗碗、洗菜都比家里水龙头下洗得更干净。“我从嫁给你外公开始呀,就在这个池塘里洗东西。你看,脏东西都在池面上漂走了,一下就洗干净了。要是放在水龙头下,冲好久都冲不干净的。”
对此,我妈妈有些不以为意,总觉得外婆这么说是为了节约水费而已。在她看来,池塘虽然定期有活水更新,但家家户户在这一方池子里洗各种东西,总还是不够干净的。我妈妈便总叮嘱外婆洗完碗之后要用自来水再冲洗一遍,或是使用前用开水烫过才好。
我小时候见到的池塘确实是挺干净的。池水清澈,碧波荡漾,水面下的水草、青鱼、螺蛳等都清晰可见,清风徐来,沁人心脾。但从约莫十年前开始,池塘富营养化状况凸显。池水开始变成厚重的墨绿色,水葫芦疯长,像给池塘盖了一层密不透风的被子,纵使多次清理,仍无法根除。偶尔还会看到一两条死鱼翻着胀大的白肚皮直挺挺地漂在水面上。池塘的风也少了,空气闷闷的,带着几丝浑浊的腥味。
外婆起初对我妈妈的话有些不服气,觉得自己在池塘边生活多年,大家都健健康康的,怎么会不卫生呢。但随着池塘环境的迅速恶化,她也就默默听取了我妈妈的建议。
村民们也渐渐地不在池塘里洗澡、洗碗、洗菜,在池塘里洗衣服的村妇也骤减。慢慢地,只有零星村民会去池塘里洗锄头或洗拖把而已。
神奇的是,在人们减少使用后,池塘慢慢地恢复了清澈。水葫芦消退,鱼儿又活跃了起来,空气中多了一些清新的生气。只是现在,村民们已有了新的生活方式,不再习惯在池塘里洗漱了。
此外,经过数年沧桑的池塘也已经不如往日那么生气勃勃,一如整个村庄。虽然这些年来,村里的泥土平房纷纷改建成了两三层的钢筋水泥房,给村子增加了一些新鲜样貌。但随着年轻人口的不断外移,村里几乎只剩下稀稀落落的老人,难免显得有些老态龙钟。池塘边清冷了许多,只有几个空巢老人偶尔蹒跚经过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。
农村里的大多家常都是些鸡零狗碎,但也不乏骇人听闻的事件,我近日便听到一件。简单说来,就是外婆家隔壁C奶奶的骨灰被大儿子从坟头里挖出来不知丢到哪里去了,因为他恨C奶奶将遗产全给了小儿子。听到这件事的当下,我的脊背阵阵发凉。是怎样深的仇恨,才会逼得一个农村人自犯大忌,挖自家祖坟呢!
C奶奶是个苦命人。印象中,她是一个身体瘦削却硬朗的老妇人。她总是有些蓬头垢面,灰白色的齐肩短发经常是凌乱的,张牙舞爪地乱窜,牙齿掉了好多,嘴唇内陷得厉害。她也一直不怎么开心,眉头总是深深锁着,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过她笑的样子。
二儿子因儿时患小儿麻痹症而瘫痪多年,和C奶奶一起住在我外婆家隔壁的一间老房子里。在我印象中,他一直坐在家门口的一块灰扑扑的破布垫上,面朝着门前塘,晚上便挪进屋里一点。他浑身脏兮兮的,长长的头发结成一块块地耷拉在脑门上。萎缩的双腿细短蜷曲,裸露着拖在地上,脏得发黑的皮肤上常常有磨到淌血发脓的伤口。但他很爱对着往来的人们笑,笑起来便露出为数不多的几颗黄牙。我妈妈每次到外婆家时他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。他们俩同龄,曾是小学同学,但他看着比我妈妈大上至少一轮。平时,二儿子会和母亲一起做点家庭手工活,有什么就干什么,比如串塑料花,一分钱一朵,日日夜夜地做,一天能赚个十几二十元。他偶尔也会和母亲吵架,相互大声对骂,骂完后嘴里还总细碎地嚷嚷。前些年,二儿子去世了。听说是在一个寒风泠冽的夜晚,他静静地僵在了那块破布垫上。
小儿子是建筑工人,住在村里不远处的一个二层红砖房子里。房子外墙没有粉刷,窗户也没有装齐。他从邻县的山村里娶了妻子,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可爱儿子。然而,一次意外事故让他原本渐有起色的生活再次跌回谷底。他在工作时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,失去了一个肾。在池塘边和邻居们聊天时,他会毫不避讳地掀起自己的衣服,向大家展示伤疤。那道伤疤是红色的,凸起的,又粗又长,周边的皮肤紧绷着,像一只蜈蚣牢牢地扣抓在暗黄色的肚皮上。他再也不能干重活了。
对于分遗产一事,我并不知道具体情况。但我大致能理解C奶奶将那间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和几万元存款留给小儿子的原因。小儿子是留在村里为她养老的人,虽然所谓养老可能仅限于时空的在场,而没有太多实质的照护,但是按照礼数和感情来说,小儿子有继承遗产的合理性。加上小儿子劳动能力受限,母亲将不多的遗产给到条件相对差一些的儿子也情有可原。当然,事实情况还有其他很多种可能。例如,C奶奶也可能是被身边的小儿子强行要求给予其所有的遗产。
大儿子的愤怒当然也可以想见。因为在传统父权社会,长子有着绝对优先的继承权。而在土地价值居高不下、就业形势却日益颓败的当下,这笔遗产对普通农村家庭的价值之重就更为凸显了。
但我依旧不能理解,孩子对母亲的怨恨竟会被利益纠葛放大至如此之重,连骨灰都不放过。具体细节更是不堪设想,这该是多么歇斯底里的亡命之举呀!村民们对此也议论纷纷,很多人都表示不敢再和这种道德败坏至毫无底线的魔鬼来往。
不过,当我和好友E聊及此事时,E却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。她说,“我觉得这是一种有所控制的没有迁怒的愤怒,因为他选择了去动骨灰而不是去动活人。这个明确知道自己对谁愤怒然后针对发泄出来的方式,反倒令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全,让我觉得他不会再憋到后面突然爆发和迁怒。一只靴子落地了,这件事至少算是了结了,这样相关的人就不用一边假装无事发生一边心里惴惴不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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